第17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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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莊九燭剛把人嘴堵上, 就被腌透了的苦草味兒劈頭蓋臉嗆得綠了臉。


  他,莊大少主, 活了這麼多年,就沒聞過這種土腥混雜草腥,中間還摻了禽獸氣息的味道。更沒辦法理解,怎麼會有人一件衣服都釀出味了,還在穿?


  “你丫多久沒洗了?”


  莊九燭要吐不吐,擰起眉頭問。


  被他把嘴巴堵了嚴實的胖商人瞪大眼看他,表情比他更加驚恐萬狀。


  實在是莊九燭眼下的這份“尊容”更沒資格嫌棄別人:蓬頭垢面, 亂衣髒襪,臉上青青紫紫,面目難辨。比叫花子還叫花子……太乙宗窮酸歸窮酸,也不至於真拿他這種奇葩怎麼樣。


  狼狽至此, 純粹是莊大少主自己造作的。


  介於他身份的微妙,審問好後, 陸淨和不渡頭疼過一陣子該怎麼安排他,最後索性把人先丟在百弓莊看著。等御獸宗派了主事人來,再一並把這奇葩帶回去。落到一路顛簸, 為“知音”出生入死還被“玩弄感情”的莊大少主眼中, 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。一時間, 連神君帶太乙, 都在他眼中打上了“極惡之徒”的標籤,而他非做那個寧死不屈的壯士俠客不可。


  一開始他以絕食“明心志”, 鹿蕭蕭和小師弟無動於衷, 一個點穴, 一個啪嘰卸下巴灌湯,灌了就走了。直到他後來在房間裡唾沫橫飛地慷慨陳詞痛斥, 鹿蕭蕭突然就炸了毛,把門一踹,袖子一橹,就進去揍人了。


  莊九燭此生的全堅韌不拔大抵都耗在了這幾天了,一邊被揍得嗷嗷叫,還一邊能寧死不屈地與她對罵。


  罵著罵著,鹿蕭蕭真火了,把他捆起來後,搬了把椅子,就坐在旁邊開始一樁一樁地念給他聽,這些年御獸宗私底下的小動作。念完了,站起來,踹了他一腳,恨恨地罵:“你們御獸宗搞出來的爛攤子,憑什麼要我們小師祖來收拾?”


  “你委屈?你委屈算個屁!”


  “我們小師祖本來是可以置身之外,高高在上的神君,現在成天處理你們這些破事,他說過什麼了嗎?!”


  ……誰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的。


  門“哐”一聲重重砸上,莊九燭的話在口邊滾了滾。


  安分守己了兩天,莊大少主發揮出有生以來全部的急智,跳上飛舟逃跑了。上了飛舟才發現船艙裡有他們御獸宗的標志,他原本是想直接去找宗門師兄師弟,結果低頭一看自己身上,頓時沒臉這麼狼狽地在同門面前亮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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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——非得成為整個御獸宗未來三百年的笑柄不可!


  堂堂少主的顏面重於泰山,莊九燭這才在舟艙中蜷縮了一下,等來個不認識的人,差使他們給自己準備套幹淨衣服,勉強收拾出個頭臉,再去甲板上會見同門。


  胖商人就這麼趕巧,撞了這份大運。


  莊九燭橫上豎下,挑剔了這胖商人幾眼,心說這胖廝能找來什麼像樣的衣服,可沒奈何,總比他身上這誓死抗爭來的破布條要好“喂……我說……”


  他剛一開口,胖商人兩眼一翻,就“咚”地朝後面倒下去了。


  莊九燭:“?!”


  他這還沒說話呢!不是吧,這人怎麼膽子小到這種地步嗎?!


  “喂喂喂!”愕然片刻,莊九燭趕緊上前,手忙腳亂地要把人晃醒,剛一上手,他身體就僵在了那裡。


  嘀嗒、嘀嗒。


  莊九燭機械化地低下頭,湿潤、溫暖的液體從胖商人後背漫開,沾滿他的手。


  鮮紅一片。


  “怎麼這邊多了一個?”


  為運糧而造的飛舟,通道狹窄而昏暗,一個“人”從通往凡人貨商所居房間的門裡走出來,在過道上投下一道長長的黑影。


  剎那間,莊九燭後脖頸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來!


  他二話不說,直接就往上飛舟甲板的樓梯衝去。


  “有……”


  日光下,琉璃海南面波光蕩漾,北面瘴霧彌漫,潔白的仙鶴乘海氣飛翔,在海面和澤川間徜徉。穿過雲層降落到棲舟臺時,飛舟震蕩了一下。控制飛舟的御獸宗弟子石南松開手,長長地伸了個懶腰。


  “喂!你們好了沒?”他扭頭朝舟艙內喊道。


  沒人回。


  石南奇怪,難道是核對賬目是出了問題?那也該下地再吵吧。


  剛要去看看,下船艙的樓梯口光線一暗,胖商人出現在陰影中:“好……好了。仙長。”


  …………………


  “飛舟來了!飛舟來了!”


  一行御獸宗飛舟從鉛灰色的雲層中落下時,琉璃海邊的石城城牆上,一群聚在一起的孩子興高採烈地跳了起來,朝緩緩降落的飛舟奮力招手。正在搬運籮筐的大人路過,笑罵了幾句皮猴子。


  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


  一個瘦巴巴的孩子吸溜著鼻涕數了數。


  “欸,怎麼比去年少了兩條飛舟。”


  “我知道我知道!”旁邊的黑瘦孩子舉起手臂,炫耀似的,“聽我哥說過,是因為今年西洲的日軌和去年不一樣,嗯……那什麼洲南冬早,日短風寒,糧草比去年要缺一些。”


  “啊?”旁側的羊角辮女孩長大嘴巴,“可是今年的鶴群比去年還要多呢?這怎麼夠吃呀。”


  孩子們面面相覷。


  “嗯,”黑瘦孩子抓著頭發,苦苦思索,“應該,應該還能從別的地方運過來吧,御獸宗這麼大個仙門呢!肯定不會讓鶴群出事的啦!……喏!”他一指從飛舟上下來的石南,“我哥回來了!”


  黑瘦男孩眉飛色舞。


  “你們喊我一聲老大,我就讓我哥御劍帶你們飛!”


  “老大老大,那你快點呀。”


  “走呀!”


  “……”


  一群孩子瞬間熱鬧起來,七嘴八舌地催促,被圍在中間的黑瘦男孩驕傲得跟個小公雞似的,接受大家的簇擁。他向前走了兩步,扭頭朝石頭牆上的另外一處布袋堆喊道:“阿玉!阿玉,你來不來?”


  “我不去。”


  布袋堆坐了個安靜的女孩,十二三歲,梳著簡單的發髻,白皙文靜得不像海城的人家能生養出的孩子。


  唯一令人嘆惋的,是她的小臂空空蕩蕩。


  “老大你理她做什麼?”其他孩子推攘著,催促道,“人家肯定要等那個啞巴啦!沒手的配啞巴!天造地設!”


  孩子頭還想說什麼,已經被簇擁著走遠了。


  裝滿沙子的布袋堆上,文靜的阿玉低下頭,耐心等待。羽翼聲響,一隻潔白的仙鶴載著個半大少年落下。少年背著個大竹筐,落地時動作輕盈敏捷。他側過身,將竹筐放到地上,打著手勢問女孩,有沒有被欺負。


  阿玉搖了搖頭。


  啞巴少年放心了些,從竹筐裡取出白蘆果喂給載他來的仙鶴。


  仙鶴有一人之高,單腿獨立時,優雅靜美。


  “鶴仙鶴仙,御獸宗的飛舟來啦。”阿玉鑽在它的翅膀下,小聲地說。這是隻眼睛不大好的老鶴,一年一南來時,都住在他們家。老鶴輕輕地啄了啄她的頭發,啞巴少年跳到布袋堆上,坐到她旁邊。


  海風吹來,老鶴展開染一線水墨的寬翼,將兩個相依為命的孩子護在翅膀下。


  仙鶴灘沉在日影中。


  白色的大鳥或飛或落,或涉水棲澤。


  石城祥和。


  鹿蕭蕭將視線從那邊的石城城牆上收了回來。


  鶴城是御獸宗為了飼養仙鶴專門建起來的城,來觀鶴的遊人雖多,但城中御獸宗弟子更多,他們冒冒失失追到這裡,葉倉師兄不在身邊,不由有些心虛,就換了衣服,藏了刀劍,混在搬運鶴糧的凡人隊伍裡。


  一筐又一筐沉重的眼子菜、荸荠從城牆上下挑下來,晃晃悠悠地往鶴糧倉裡挑去。


  鹿蕭蕭和小師弟混在隊伍裡觀察了會,並沒有在御獸宗弟子中發現莊九燭的身影。


  怎麼回事?


  鹿蕭蕭用眼神問。


  我怎麼知道。


  小師弟用眼神回答。


  兩人眉眼官司間,隊伍越縮越短,眼見快到他們了。日頭也在這時候垂向了地平線,血陽斜鋪過天地,潑灑在石牆上。鹿蕭蕭餘光撇過在那些商人和護送的御獸宗弟子上,人人面容隱隱蒼白,影子猙長。


  不對。


  一股寒意蹿過脊背。


  鹿蕭蕭心跳猛然漏了一拍,一股直覺的危險突然籠罩。她一彎腰,抓住小師弟,借隊伍交錯挑擔的間隙,向後退。


  就在這時,飛舟邊,所有商人連御獸宗弟子一起轉頭,朝他們這邊看來。


  太陽轟然墜地。


  黑暗推過琉璃海,爬上石城頭。


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
  “……莊九燭上的飛舟是前往琉璃海的,”陸淨拿著從梅城城祝司要來的飛舟舟引冊,忽然皺了下眉,“按照你的說法,婁江也是在琉璃海失蹤的……禿驢,你不是說莊九燭那家伙沒什麼大問題,是真的傻嗎?”


  “貧僧用‘相觀眾生’看了啊,”不渡和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,“確實沒看出什麼問題……呃,以他的修為,不該能瞞過我才對。”


  陸淨放下厚厚的舟引冊,在屋子裡轉了兩圈,試圖理出個思路來:“婁江在琉璃海附近失蹤,御獸宗少主出現在天池山,又潛逃往琉璃海……琉璃海、琉璃海到底有什麼?”


  “琉璃海是西洲龍穴。”


  門口光線一晃,仇薄燈回來了,師巫洛在他身側,將一把油紙傘收了起來。


  陸淨頓時松口氣:“我的親爺啊,你們可算回來了。”


  “琉璃海……龍穴,又是什麼回事?”不渡和尚問道。


  “西洲山川破碎,溝壑縱橫,多出潛龍,”仇薄燈道,“琉璃海是西洲四條大龍脈之一的龍穴。從琉璃海往下走,經長留山、章莪山、陰山、三危山,越天池山,終抵翼望山,為次四潛龍。其中天池山為龍眼之穴,琉璃海為龍尾之穴。這是一條自海遊出,藏匿山澤的潛龍。原本要定天池山為星表,就是要啟這一條天地之龍,讓它起於西洲,載起一部分微星,奠定龍星紀時的初端。”


  “但龍載群星,群星必須周轉。”仇薄燈走進來,“若龍尾被釘死,第一條龍就無法騰飛,更別提之後的天表了。”


  “我非知道是誰幹的好事不可……”


  陸淨咬牙切齒,氣得都在腦門嗡嗡。


  他們忙碌十二年,東奔西走地測算權衡,為的就是建一個全新的,自行周轉,不需要誰來調控的日月時歲。讓日升月落成為永恆,讓星空周轉指引蒼生。一切的一切,經歷十二年後,終於要邁出第一步。


  期待落空的滋味不好受


  “先查一下婁江他們的下落吧。”


  仇薄燈將釘於牆上的星圖摘了下來,慢慢折了折,暫時收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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