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
正說著話,女禦端著茶點近前,其中正有一碗清澄的豆汁,慕容垂伸手一指:「煮豆持作羹,漉菽以為汁,司徒可知下一句?」


即便我認不得多少字,也知下一句: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


王玙笑一聲,神色卻不辨喜怒:「何必打機鋒?」


在大鄴,向來是王與馬共天下,王家人參政議事,在朝廷內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,我生怕慕容垂又冒犯他,連忙躬身行禮:「大司徒,小女子有話說。」


王玙聽了,瞥我一眼,隱含輕視。


我不以為杵,輕聲道:「孝悌禮義,本應如此,然而郎主府上親緣淡薄,兄弟間互相仇視,早已互為仇讎。」


王玙淡淡道:「照你這麼說,他做的很對?」


聞言,我連忙搖頭:「絕非如此。」


「為父不父,為兄不兄,無怪乎我家郎主心下不順,隻是他再不順,也不該使司徒在朝中難做。」


聽我說話,慕容垂一言不發。


「司徒既私下貶斥,必然已是留了情面,也因此郎主雖娶我,卻並未掛紅納採,正是為了不留話柄。」


王玙聽到這裏,才輕嘆口氣。


「也罷,你這女子說的還算中聽。」


又轉頭向著慕容垂:「若不是你今日來了,那些摺子我就遞去聖人面前了,省得廢我許多功夫。」


誰知慕容垂聽了,反而打蛇上棍:「那我請制的八千鐵甲..........」


「...........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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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玙聽了,氣不打一處來:「你要的蹄鐵我制了,鐵盾也制了,若非我給你請的宅子,你娶妻還得賃屋住呢!」


慕容垂聞言一笑,流露幾分邪氣:「我寒門出身,怎比你家大業大?」


「你自己去兵部斡旋!」


他們討價還價,我聽得一頭亂麻,剛拿了一碗豆汁在手裏喝,便見兩名女禦上前行禮。


「郎主,光祿大夫瞿晃求見。」


(三十八)


我聞言,緊張得立即站起身來。


見席上兩人目露疑惑,又連忙解釋:「我一閨閣婦人,不好見外男。」


王玙聞言,輕輕點頭,兩旁女禦便立即搬來一花鳥屏風,讓我回避其後,不過片刻,便有兩道腳步漸漸走近。


緊接著,屏風外響起瞿晃那清晰冷靜的聲線:「某不知龍驤將軍也在,唐突了。」


慕容垂理都不理。


氣氛陷入了一陣尷尬,王玙適時笑道:「哦,縣主也來了。」


「問王司徒安。」


聽到隨後那一道陌生的,輕柔的女聲,我頓感脖子上辣痛起來。


頓了一會,瞿晃冷冷道:「正好今日將軍也在,當著司徒的面,不如知會瞿某一聲,何以一連斬我三名監工?」


「呵,屍位素餐,殺都臟了我的刀!」


「將軍慎言!」


慕容垂冷笑一聲,隱隱威懾:「瞿大夫,出生入死是我,坐而論道是你,合適否?」


「將軍,莫非我大鄴缺你一人?」


「呵呵,是不缺我。不如下個月就由瞿大夫北上吧,有這副口舌,定能擋胡羯十萬大軍!」


「你!」


見他們爭吵起來,王玙及時從中調停:「胡羯連下北部十城,慕容將軍心急也是常事,再說聖人要你督造,你便居首責,怎可坐視不管?」


瞿晃急道:「可那都是廢貴妃安插的人手,我亦隻能徐徐圖之!」


他話音未落,慕容垂冷不丁道:「瞿大夫莫忘了,當初你能到內閣掌事,也是貴妃引薦的你呢。」


「呵。」


一聲輕笑,已然表明了王玙的態度。


「司徒怎可懷疑我立場?」


我能想像,此刻另外兩人的表情,定是冰冷而漠然。


其後氛圍凝滯,隻聽錚然清音,屏風外倏忽一聲慘叫。


我一驚,面前的花鳥屏風忽然翻倒,隻見瞿晃手執寶劍,緊緊挾制著面前嬌小的女子,一道雪亮刀光橫頸而過,頓時血噴如瀑!


隻在瞬間,女禦們的驚叫響徹了庭院。


再看他手中的縣主喉管被割,卻還強留著一口氣:「瞿郎,你,你怎可如此.......對我.........」


話音未落,瞿晃已松了手。


那嬌小的身子立僕於地,正倒在我腳下,四肢尤在抽搐。


我愣在原地,再看那執劍的人隻是眉眼微沉,清俊的面上掠過一抹恍惚。


「江愁予,你怎會在此?」


(三十九)


見他走近一步,我連連後退。


「瞿大夫慎言,你該喚我慕容夫人。」


「.........」


見瞿晃陰翳的目光在我面上遊移不定,慕容垂冷冷瞥來:「原來是你啊。」


轉臉又朝我點頭:「幸而你改嫁了我,瞧這縣主,今日之下場竟不如狗彘..........」


這話說得沒頭沒腦,也唯有我聽得懂。


他話音未落,便被瞿晃打斷:「貴妃被廢,如今她已不是縣主了。」


「當初,她以瞿家人性命脅迫我屈服,又多次追殺我元妻,害我們夫婦離心,我恨不能食其肉,寢其皮!」


再看另一邊,王玙竟撫掌微笑,顯然極為滿意。


「善,瞿郎之心吾明矣。」


對方這一刀,徹底劃清了與過去的界限。


此刻,我對著地上那死不瞑目的女子,竟生出一份兔死狐悲之感。


正出著神,便見瞿晃轉向我,口吻低沉:「愁予,如今害你的人已不在,你還不願回到我身邊麼?」


這一問,頓時使席上另外兩人變了臉色。


「嗯?這是何意?」


這是王玙。


「瞿大夫慎言!」


這是慕容垂。


見王前者神色疑惑,對方一指我,口氣斬釘截鐵: 「王司徒,這便是我元妻。」


「當初她衣不解帶,親自侍奉我病母三年,從無怨言,不論德容言工,皆在這個狠毒的女子之上,若不是被逼得無路可走,我怎會與她合離?」


我默默聽他陳情,心下忽生荒誕之感。


慕容垂見我緘默,眉頭輕挑,口吻倨傲:「某不算公卿貴族,也無億萬家財傍身,但即便面前斧鉞湯鑊,娶下的妻子又豈能相讓?」


瞿晃張了張嘴,正要爭辯,卻被王玙一句話壓了下去。


「你三人私事,不必在我處分說。」


又朝對方不耐煩道:「你還有何事?」


瞿晃動了動唇,終是隱忍一頭。


「無了。」


之後,王玙又轉向慕容垂:「你呢?你還有何事?」


「我,我多了。」


慕容垂面無表情:「軍械,兵馬,糧草,我此次往鄴北,路途漫漫,一路輜重都需你解決。」


誰知,王玙聞言立即甩袖:「去去去!」


「輿馬軍械我為你解決,其他的,你找別人打秋風去!」


「如此足矣。」


慕容垂點點頭,看一眼瞿晃,再看一眼我,忽然躬身行禮:「垂無以為報,唯酬一刀。」


我還沒反應過來,便見他抽出腰間寶刀,耳畔頓時響起呼嘯的龍吟之聲。


但見院中綠蔭如蓋,天空一碧如洗,碧眼青年持刀如遊龍,雪色刀光在樹影之間飛爍,叫人一時竟分不清刀更勁,還是舞更美。


一舞既罷,慕容垂持刀立於院中,不喘不汗,行息如常。


王玙輕拍手掌,顯然心情愉悅。


再看庭中另一人,卻面如土色,牙關顫抖,不過須臾,頭頂的玉冠忽然碎裂掉落,迸濺了一地齏粉!


(四十)


此際,星夜裏起了一縷微風,將暑氣捲入庭院之間,盈盈滴翠的柳樹底下,慕容垂遠遠看我,眉間墜著一絲溫柔。


我明白,這是要離開,也是要我做一個抉擇的意思。


「等我一下。」


離去前,我解下肩上的披風,蓋住了那女子淒慘的死相。


事實上,文昭縣主身量嬌小,面容清秀,單看外表,不過是平日裏街頭巷尾,隨處可見的那種小娘子罷了。


這之後,我過去牽起了他的手:「咱們走罷。」


馬車上,我們相對而坐,慕容垂不知從何處取來一張絲帕,輕拭著寶刀刀柄,神態甚為輕松。


我一陣後怕:「剛才在王司徒處,我以為你要殺他。」


對方聞言輕哂:「我若當面殺你舊人,與瞿晃那貨色又有何分別?」


頓了頓,話風又一轉:「不過,你若和他走了,今日的瞿大夫便是一具死屍了。」


我瞧他輕描淡寫,隻能訕訕一笑。


慕容垂擱置寶刀,一揚袖將我攬在臂裏:「你要與我一同回陳郡麼?」


「為何要回?」


「入秋之後,我需北上。你不願在洛京招人眼球,那我們便回陳郡,披紅掛彩,三書六禮,總歸要有個章程。」


我嫁過瞿晃,雖明媒正娶卻遭下堂,因此對這種過場儀式並無期盼。


但瞧他滿眼熱烈,也莫名心中歡喜。


(四十一)


初秋,洛京下了三日的雨。


雨水豐沛的時節,我們回到了陳郡,兩月不見,我阿耶形貌神色都精神許多,甚至嚷嚷著在陳郡也開個菽餅鋪子。


我掏出嫁妝裏最後一點體己,給他賃了個小店面,又找了兩個長工幫襯,總算將菽餅鋪子勉勉強強開起來了。


或許知道這是龍驤將軍家裏的鋪子,店裏的買賣很不錯,也是通過這個店子,我結識了陳郡不少世家夫人。


閑暇時,她們總會問我一些匪夷所思的問題。


「江娘子,龍驤將軍是不是生得碧眼虯須,膀大腰圓?」


「..........他不蓄須,也不胖壯。」


每當我這麼回答,她們就會睜圓了眼睛,嘴巴裏不斷發出吸氣聲:「怎麼會?」


也有人旁敲側擊,想要往我身邊塞小女郎,多是些家中的旁支、庶女,說將軍身邊孤獨,要送些人來為我分憂。


對此,慕容垂總是斷然拒絕,若直接送人過來,甚至會被他上門駁訴,反而鬧得大家都沒臉。


久而久之,也就無人再提此事。


這一日,我路過那廢棄的園子,忽然便想起了那面壁梳頭的女子。


去問慕容垂,他忽然沉下臉,反而叫我更好奇:「夫主,她是你房中的人,總丟在那廢園裏也不合適。」


孰料他聞言大笑:「我房中的人?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!」


「可,可都說那是你的妾侍........」


「是麼?」


說著,慕容垂碧眼中促狹閃爍:「既然如此,愁予身為主母,妾侍的去留,你自可定奪。」


「啊,我?」


不等我反應過來,他便喚人開鎖,親自將那園子裏的女人帶到面前來。


隻見那女子蓬頭垢面,眼神渙散,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,慕容垂使人松開她,她便猛撲到他腳下不停磕頭,直磕得滿地都是斑斑血跡。


我心生不忍,便想讓女禦將人扶起來。


不意她忽然仰頭嘶叫,嘴巴張開,裏面卻是一團焦黑的舌頭!


我嚇得大叫一聲,差點離席而走!


慕容垂緊盯著我,神情淡然:「你不會認為,是我將她害成這樣的吧?」


「..........我,我不知。」


「是麼?」


「..........」


見我渾身顫抖著不說話,慕容垂將腰間寶刀解下,輕輕遞到我手裏:「刀給你,你可隨時殺我,我絕不還手。」


我自然不會去接那把刀。


慕容垂等了一會,自言自語道:「你這般怕我,又怎會真心愛我?」


說罷,便一揚袖子,起身離開。


他走了,一旁的殺墨這才上前:「夫人,您實在傷了郎主的心了,這女子的確是老郎主送來伺候的,可她卻聽了旁人的挑唆,向郎主的飯食中下啞藥.........」


「啞藥?」


「是啊,後來東窗事發,她自己將剩下的毒藥吞下,這才被郎主軟禁在此。」


我這才明白,他之前的聲音為何會粗啞難聽,心中頓時懊悔難當。


(四十二)


可惜,慕容垂並未給我陳情的機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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